2019，希腊

从去年一直推迟到今年六月的旅行，终于成行。因为要七月中才回来，所以一进入六月理科生就开始催促：“你要开始整理行李了”、“你还不开始收拾行李啊”、“你开始整理行李吧！”

好的好的好的……好的。

这是一个庞大的思维体系，将要去的每个城市、每个城市里每天的日程安排、要见的人、要一起做的事、要遇到的环境、场合、每个城市的天气、人文气氛、景点的色调……还有，理科生的事先约定：我们只带两个箱子。出发前一晚，我的行李妥当了，请他来检查，他把箱子锁上，拎了拎，沉思片刻说，你要拿一些出来，因为你还会买礼物的……半小时后，理科生来查看我落实了没有，他看到的是自己万分烦恼的妻子……“拿了多少出来？”他问，我指了指沙发，深蓝色的平绒沙发上，一件珠灰色丝绸吊带小背心顺服地躺在扶手上……理科生用两根指头捻起小背心说：“这就是你减掉的行李？”“嗯，这件是备用而已，可以不带，其他的是每个日子都需要用到的。”这种时刻，必须保持镇定。他说：“你要不要祷告一下，看看是否该再减掉一些？”他也很镇定，搬出了他认为最重磅的帮助……

感谢上帝，结果就是：我不必再做减法，加带一个随机箱，因为我说服了他——我们带出去的礼物届时会空出箱位；我也答应他说的——这次决不买茶具、礼物只买体积小的、薄的、轻的。和平成交。

我往随机箱里放了两本书《草原上的小木屋》和《梅溪岸边》，理科生也往里面放了一本书——《大森林的小木屋》，我们都一致认为这次旅行它们是最佳读本，不过理科生叹了口气：“减来减去反而多出一箱东西……”

到雅典的第一晚，他从浴室里走出来，说：“这件背心怎么也跟着来了？”他手里拿着那件出发前被淘汰的珠灰色丝绸背心问……我把脸一半埋进枕头里，好压住我快要爆发的笑，说：“你知道吗，当我把它放在沙发上时，我发现珠灰配深蓝太好看了，我坐飞机不就是穿深蓝的七分裤么，而且它跟我衬衣的灰蓝色也太搭了，我就把它穿在里面了……”理科生站在浴室门口，样子很无助，他终于发觉面对审美，他的理性没有用武之地……只好跟我一起笑了。

是的，我带的每件衣服，都有必用之处，但有一样天天可心的搭配，真的就是我们带去的这三本书，使我们的旅程带着一种海阔天空的舒畅。从前，我都会带两三本严肃的、专业的、要思考的书出门，每次都想借着外出静静品读，但都没读完，这次，在飞机上就读完了原本已开始读的《草原上的小木屋》，到希腊后开始读《梅溪岸边》，那清凉的梅溪水，在每一日的夜里，都会缓缓流淌在我的心田，甚至我的肌肤都能透过劳拉的文字接触到溪水的温度和快意……枕边的理科生也常因读《大森林的小木屋》发出难得感性的喟叹——“他们的生活太可爱了……”启程前，他因我的竭力推荐已经开始读小木屋系列，对于最爱轻装旅行的理科生来说，带一本小说上路是他的第一次。

“卡洛琳，出来，看看月亮。”

这本书最先吸引我的，不是风景、不是劳拉、甚至不是劳拉那位真正淑女的妈妈，而是劳拉的爸爸查尔斯……他的魅力是如此具体，他的能力是如此实际，他的品格则是在出其不意的测试中显露，如此真切感人……查尔斯带来整个故事的安全感，托住了所有的艰辛险情，使一切匮乏都成为他了不起的反衬。

查尔斯有一颗雄心，却能从卑微之处开始履行，他的心理极其健康、清洁正直，任何低微之事都不会引发他的自卑，他对生命充满了盼望和热忱，即使一无所有、遭遇险恶，他也行事坚定、拒不丧气。

查尔斯有一颗智慧之心，却毫不自大，他总是勤勉沉稳地做工，井然有理从不莽撞，阅读劳拉对爸爸查尔斯各样劳作的描述，能收获丰富的耕种狩猎的知识，那些知识带着令人敬畏的智慧，查尔斯不仅对它们得心应手，还像个十项全能的工艺师，盖房子、打家具、做地板、耕田种地、驯马、挤牛奶……无一不能。

查尔斯有一颗无私的心，他对妻子卡洛琳的爱、对女儿们的爱，是舍己之爱，他总是把拥有的先让妻女享受，且甘之如饴……理科生有天晚上边读书边对我说：“原来劳拉的妈妈是个老师，而且以前还很时尚，她竟然肯嫁给农民。”，我说：“查尔斯是个有美名有魅力的农民啊，斯坦福都培养不出一个这样的男人呢……”

查尔斯有一颗赤子之心，他很务实，也很会务实，但却没有丝毫的俗气和吝啬，他充满了梦想和浪漫的情怀，无论是森林还是草原，有他的感叹，就会显出不同一般的美丽来……他喜欢拉小提琴、喜欢唱歌、会跳舞、知情识趣绝不乏味……他常会说出很抒情的话：“这里多么宽阔啊……”“永远住在这里我都会快乐……”“卡洛琳，出来，看看月亮。”远处，还有狼嚎，但是劳拉一点也不害怕，她没有说原因，因为读者们都会领会，因为有爸爸在身边，查尔斯可以把狼嚎也变为劳拉生命中的风景和美好记忆。当查尔斯不在家时，不论妈妈卡洛琳如何陪伴，女儿们的心总会渐渐空洞，因为爸爸不在……劳拉家唯一的恐慌从来不是物质的贫瘠，而是爸爸还没回家。

查尔斯很man，我喜欢的男人，得很man，但不是粗戾。查尔斯就是这样的男人，很man，但是宽柔温暖。“你们要记住，不管发生什么，都要照我说的做，照我说的做，你们就不会受伤害。”事实上，一个很man的男人，才会发得出这样的声音，才有这样的确凿。然而，这样man的查尔斯却对妻子说：“你说得对，卡洛琳，你总是对的。”

“别拿手指来指去，劳拉……”

最实用的礼仪，是发乎品格，唯有品格能以不变应万变；最优美的礼仪，是深植于生活，在没有观众的生活中呈现出来；这样从父母和日常生活中耳濡目染得来的礼仪，才可称为教养，人一旦拥有了这样的教养，就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屈的真气质。

当劳拉看到“爸爸小心地扶着妈妈爬上马车”，她才会那么殷勤地陪妈妈干家务活儿……当劳拉看到爸爸抓鱼从不会多抓，除了当天够吃的其余的鱼都放掉、打猎从不向小鹿和小鹿妈妈开枪时，她才能忍痛割爱，把捡来的印第安珠子送给妹妹做圣诞礼物，而妈妈，也决不让劳拉养成自私贪心的习惯……

爸爸妈妈说话时劳拉不敢插嘴……

没有他人在一旁也不能大喊大叫……

礼拜日不许随便胡说话……

来到陌生之地，不要指手画脚……

愤怒是邪恶的，所以劳拉必须选择原谅……

这一切，劳拉都做到了，因为劳拉的妈妈就是这样的典范——“妈妈总是安安静静、轻手轻脚，从来不发出大的声响，可是整个屋子都似乎想听听她的声音……”劳拉的妈妈总是那么温柔，镇定，哪怕她的手摸到了一只黑熊……妈妈的话语也总是那么智慧：“世上没有一个地方有永远的好天气……”劳拉的妈妈和爸爸一样：永不抱怨。

“我想钻进这本书里去……”

在比利时，理科生的大学同窗邀请我们住在他们家里，比利时的房子都是尖屋顶，我们住的三楼就是屋顶那一层，又粗又壮的梁木裸呈在斜斜的天花板上，跟劳拉的故事十分搭调，那时我每晚都看《梅溪岸边》……等到回国，我和理科生都看完了自己带去的书，所以回来之后就预备选新的看，理科生要我看他刚看完的《大森林的小木屋》，理由很多，其中一项就是：“里面说了很多好吃的。”我则让他赶快看《梅溪岸边》，理由是遭遇不测和灾难时劳拉一家的人生态度十分动人……他翻了翻说：“根据故事情节和时间次序，我现在应该看《草原上的小木屋》。”我于是把刚看完的《梅溪岸边》分享了一番，他很受感动，但是他说：“我还是得先看《草原上的小木屋》，因为时间是这么发展的。”我不准备说服他了，因为理科生若失去了逻辑就无法平衡，而我这文科生若没有感动就会迷失方向……于是，在倒时差的深夜，我俩人手一本小木屋系列，欲罢不能。我们为这三本书哪一本最好看有了一番讨论，最后的结论就是：“唉，都好看，我真想钻进这本书里去生活……”“我也想……”

劳拉曾经问：“爸爸，什么是昔日时光？”

查尔斯回答：“就是指很久以前的日子，劳拉。”

劳拉看着爸爸和他蜜色的小提琴，还有坐在摇椅里编织的妈妈，很有哲意地想：“这就是现在。”

这是《大森林的小木屋》最后一页的话，我掩上书，沉浸在一阵惆怅中……我们这个时代不缺提琴、摇椅、以及各类手工艺，缺的是许多像劳拉父母这样的家庭组成的社会基石；缺的是他们的心性组成的价值体系；缺的是对待月光、对待父母、对待陌生人、对待自己愤怒的正确正直的立场……这正是美国西部精神最纯最美、最精髓的核心，也是让森林、草原、梅溪岸边产生让人心之向往的魅力的原因，不是吗？山川仍在，只是人心不古，我们要寻求的不是森林不是草原不是梅溪，而是不让世道沉沦的心性！还来得及，让我们读读这几本小书吧，它之所以成为经典，一定不仅仅有使人想钻进去生活的魔力，其实更有引发深思的启示，以及，最宝贵的、想要成为书中之人的决心和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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