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蒙莉莎的电话,停在沙发里没有起身,我不是在想象她在电话里跟我约定的明年四月在深圳相见,我只是想起了去年的秋天……从西雅图到温哥华,和蒙莉莎一家度过的秋天。
当我说蒙莉莎的一家时,仍旧是她和哥哥威廉以及他们的父母这个原生家庭,并不是她自己那个美丽的小家。我想,当我俩在一起时,都在潜意识里活在我们父母的家里……因为我们是发小,我们在发育之前就认识了,可能比这还要早。我出生时,和父亲一起等在产房门外的正是蒙莉莎的父亲,遇春伯伯。
遇春伯伯是玛德阿姨的丈夫,一位外科大夫,玛德阿姨是我母亲的中学同桌,一位妇产科大夫。当然,他们移民温哥华之后,就不再是大夫了,他们家仍旧在医院工作的只剩下蒙莉莎,她在温哥华最古老的医院里上班,去年秋天,她把我带到她医院的门口,让我闻闻那里种的薰衣草,她问我:“香不香?”我点点头说好香……
我要怎样打开这个故事?它是部未完成的长篇,一部延续了半个世纪,三代人的故事……有太多可以切入的时间点了。
从我记事开始,每个春节的年初三都是父亲的同学会,是开心热烈的一天……每个春节的年初四,是跟着父母去蒙莉莎外婆家的日子,我们会在蒙莉莎外婆家团聚,待上一整天,蒙莉莎的外婆去世也是在年初四,母亲那天回到家还在落泪,说:“她老人家就是等我去了才走的……”蒙莉莎的外婆和外公是中国最早的留美学生,因为爱中国,执意回来。外公死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去世前温柔和缓地说:“我相信有一天他们会知道他们搞错了……”那时他被定罪为特务。
印象中,蒙莉莎家族里的人不分男女老幼说话都慢吞吞的,比如:“外 婆,你 的 白 衬 衣 掉 到 水 沟 里 去 了。”我想起玛德阿姨说自己从未听到父亲抱怨后悔过,这种语速,应该是从血脉而来。
不过,有一个人例外,就是遇春伯伯,他穷其一生地想成为蒙莉莎家的加速器、惊叹号、指挥棒——“快快快,吃这个……做那个。”但是没有成功。直到去年秋天在温哥华,遇春伯伯还跟我们投诉玛德阿姨:“我的意见总是无效……抗议也无效。”我和爸爸、儿子都笑了,无人调解,因为历史就是如此。只有我的丈夫苍白地安慰了遇春伯伯几句,因为他是从去年秋天才进入这个故事的,我们全家四人去探望玛德阿姨温哥华的家,这是第一次。从前都是他们回国来探望我们。
威廉因为毕业后在微软工作,搬去了西雅图,所以蒙莉莎和威廉为我们拟定的路线就是:先飞西雅图,在威廉家住几天,再由威廉驾车带我们去温哥华玛德阿姨家团聚……威廉竟为我们请了半个月的假。
小时候有一回寒假,威廉和蒙莉莎来我们家住,每天早上威廉都醒得比我和蒙莉莎早,他就用拳头敲墙,咚咚咚地吵我和蒙莉莎,直到我们咚咚咚地回应他……蒙莉莎和我睡一张床。那时威廉叫大毛、蒙莉莎叫二毛。二毛欺负大毛的点子不少,遇春伯伯不管二毛的,只管儿子,一进我们家就说:“把字拿来给我看。”大毛就乖乖去拿毛笔字,遇春伯伯数一数页码,发现了偷懒的页数,立刻命令:“去补上。”大毛就顺服地去补写毛笔字,那时我挺烦遇春伯伯出现,打乱我们的玩耍计划,虽然大毛总是被欺负的那一个,但没有了他,就不好玩了。
我知道威廉和蒙莉莎没忘记这些,所以去年秋天相会我们三个几乎天天都在一起,他俩都没拖家带口……威廉和蒙莉莎都有了自己的家,各自都生了两个儿子,平顺美满。我想,这个故事可能会在我们仨这一代停下来,第四代已经没有机缘交集了,他们不在一处长大。这种心照不宣的遗憾,使我们在布查特花园狠狠地重温了一下童年的疯狂,在旋转木马上忘情地天真了一番,三位老人在一旁开心地看着我们转了一圈又一圈……不知何时再聚得这么齐了。
威廉、蒙莉莎兄妹为我们精心设计了每一天的行程,我们游遍了西雅图和温哥华的精彩之处,但留在我心里最深刻的记忆却是跟玛德阿姨晒衣服……
遇春伯伯来温哥华之后就不拿手术刀了,爱上了木工活儿,他给家里的后院搭了个很宽的凉台,院子里种了无花果树,听说年年结果,吃也吃不完,每年他们都会送无花果给左右邻舍……玛德阿姨的洗衣房在地下室,衣服得晒在无花果树旁边才进到阳光里。程序是这样:先把衣服一件件挂在衣架上,再挂到晒衣绳上,用夹子固定,最后摇到阳光底下……我发现玛德阿姨每次都是按照衣服的颜色归类挂晒衣服,深色、浅色、白色……用来固定衣架的夹子也会分类,蓝色夹深色的衣服,粉色夹浅色的,白色夹白色的……我默默地把衣服、衣架、夹子递给玛德阿姨,按照她的归类法,我和玛德阿姨默契得好像天天一起晒衣服……我还记得那时的风,那么干爽地吹着我们,两家人的衣服就那样混在一起进入了温哥华的阳光里。我心里的感动酸甜柔软……母亲也喜欢这样晒衣服、做家事,总是很有次序、很有规律,很有细节……母亲去世很久以后,我在家里冰箱内发现一颗完整的人参,头儿上竟用一根细细的红色毛线绑了个蝴蝶结,我知道那是妈妈的作为,带着人参娃娃的故事气息……可爱的母亲,心里总是充满了细腻浪漫的想法,做出来的事总是那么耐人寻味……就在去年秋天,晒衣服的那日,我在玛德阿姨的身边再次回味了跟母亲在一起做家务时的安详与宁静……玛德阿姨在那天的阳光里断断续续地跟我聊母亲:“你母亲的心,再没有那么好的了……好真的真心……”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有时候,我们需要很长的岁月之后才能描绘出某种深沉的感受,不过,那种感受诞生的时候往往又立刻变成了追忆……我叮嘱自己要专心地活在那阵秋风里,不要错失了那一刻风中的阳光和清香。我庆幸自己儿时总是乖乖地跟着父母,走进了父母的世界,进入了他们生命中的美好故事……如今,我总是希望去哪里都带着儿子,就像我的父母曾经带着我。
今年九月,玛德阿姨和遇春伯伯回国看望玛德阿姨的妹妹美德阿姨,我和爸爸、儿子赶去和他们汇合,遇春伯伯郑重地说要请我吃饭,谢谢我和丈夫送他的跑步机,说每天跑步都会想起我们……那是我们要离开温哥华时悄悄给他订的,因为他太爱运动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还一边举哑铃……这次告别时,他哽咽地说:“你出生时我和你爸爸一起等着……现在你已经这么大了……”
这一刹,风起云涌,光阴驻留……
蒙莉莎那天也打电话过来,只是不肯视频,说她刚洗完头穿着睡衣乱乱的不好看……当时她还没计划明年回来,说没想到我那么忙还赶过去会她的父母,我语塞了,隔了一会说:“因为你们都是我母亲给我的礼物啊……”我也感谢着蒙莉莎托父母带来的礼物,她精心制作的两本关于我们在温哥华的相册和一个录像光盘,里面还有我们从前的照片……蒙莉莎说:“我始终喜欢冲出来的照片。”“我也是。”我说。
生命也许很短,爱却总是源远流长……有些礼物,要在很久很久之后才能收到;收到的时候,一定要明白那是礼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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