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幽暗的衣橱里坐下，闭上眼睛，白色的木头发出淡淡的味道，丝质的裙摆轻轻地点击在我弯曲的膝盖上，尽管衣橱的门被严严拉上，但记忆的风，仍旧使它飘动……在幽暗中，我握紧双手，听说这样可以回到我想要回到的任何时候……

我要回到刮风的那天，我们穿过操场，妈妈，那是什么季节的风？我不记得那天我几岁，我不记得那天我的颜色，但是我记得你肩头灰色的外衣上斜斜的纹理，离我那么近，在我记忆中它们总会被放大到更为清晰……我站在你怀里，在操场的一角，我的眼里进了沙子，我记得那阵剧烈的刺痛，你说：“闭上眼睛，忍一下，妈妈来处理。”你在操场的冬青树旁，把我的眼脸掰开，你的脸，离我越来越近，伸出你的舌尖，把你看到的沙子舔了出来……妈妈，我就是要回到这个时刻，你在这个时刻告诉我：“舌头是最柔软的，现在只有它可以把沙子取出来了。”在任何意外的时候，你从不慌张，你总是有让我们记忆深刻的办法，尽管你是家里最虚弱的病患，但你是我和父亲心里的依靠，我们总是在需要办法的时候，一起看着你。

我握紧双手，我要回到这一刻，再次体会妈妈温润柔软的舌，为我舔去尘沙，那时，我并不晓得这是爱。现在，我回到这一刻，当我没有了眼里的沙子，我要停在妈妈的怀里，抱着她，贴紧她的胸口，听那颗有严重心脏病的心脏不整齐的跳动声，它不整齐地、坚强地，为我和父亲，跳动了多年，直到它再也不能跳动为止……

我紧握双手，抓住时光的缆绳；我紧闭双眼，为要看见记忆深处的母亲，我要回到那千篇一律的黄昏……

妈妈，那是校园的气象站，你并不在那里，在那里站着的，是我。14岁、15岁，我站在那里，悄无一人的黄昏，我总在那里。我眺望远山、晚霞、听远处的脚步声，我在那里享受没有你的时刻，直到天色渐暗……妈妈，我在那里假装自己没有家，没有父母，没有温暖……我在那里把自己带进许多离奇的故事里，我希望，那时，我希望我是一个孤儿，能够逃避你的管理，是一个自由的女孩……我在那里希望我可以一直在那里，不用回到千篇一律的家，我烦你各种的管教，你对我的纠正总是那么多，你给我定的规矩有增无减……妈妈，我在那里站着，希望能够一直站到我自己的人生出现。为什么别人的妈妈都健康，只有你不健康？为什么别人的妈妈不管他们，只有你那么严格？邻居们都说我又温顺又乖，其实我只是害怕你心脏病发作，我心里的不满无人晓得……妈妈，那时我很坏，我渴望快点长大，能够飞得很远，离你很远，听不到你的声音……也不用小心翼翼地担忧你的心脏。害怕你死，那种害怕好沉重，每一天都像书包背在我背上，书包取下来，书包的重量就没了，但害怕的重量却总是在。直到妈妈手术后住在疗养院，有个黄昏，我回家看到爸爸留在桌上的纸条，说妈妈情况危急……我骑上脚踏车，狂奔几十里，到了郊区的疗养院，天都黑了，那一路没有灯，我不停地在心里呼喊：“妈妈，不要死，妈妈不要死……”那天夜里，我被命运驯服——不论如何都好，只要妈妈不死。对失去母亲的担忧，是与有记忆同步开始的，对一个孩子，妈妈请你原谅，那真是个沉重的负担，因为我不知道，失去那个负担的疼痛更沉重……

紧握双手，任凭泪水滴落，我要回到那些千篇一律的黄昏，我要变回那时的我自己，我要在那悄无一人的树丛里深深地痛悔，这哀伤痛悔的心，上帝，你必不轻看；这哀伤痛悔的心，妈妈，你必宽恕。我要回到那些黄昏，不再耽延在树丛里；我要回到家里，享受那千篇一律的温暖，听妈妈和爸爸细碎、轻声的交谈声，听他们把刚烧开的水倒进茶壶里的声音，听他们喝茶的声音，听我自己跟他们说话的声音，听妈妈对我说：“你不能在这时使用这个词语……”“抽屉不要发出声音……”妈妈，我失去了好多黄昏，我要回到那些黄昏，跟你在一起，我要回到那些千篇一律的日子，那就是我的人生，是我人生中宝贵的幸福。

长大后，遇见高中女同学，她对我说：“是你妈妈使我明白要怎样做一个女人”，她是机械系的女生……妈妈，认识你的人，都记得你留下的点滴，而我却浪费了不少光阴，使自己不在你身边……

我终于可以飞了，的确飞得够远，然后，我就一遍一遍地飞回家，妈妈，我总是想飞回你的身边……当我自己要成为一个母亲的时候，我每天都跟你煲电话粥，说不完的话，没有一件重要的事，我们只是说话。你就像个年轻的女生，对我的每句话都兴致盎然，我什么都告诉你，除了忧伤，我什么都告诉你，只要能让你高兴……

我紧握双手，我要回到我临产的前一天，那天，妈妈一点都不像一个病人，她的心脏神奇地承受了她不能承受的激动……她的女儿要做母亲了，妈妈最后的愿望就是能牵着外孙散步。所以，她不准许实习医生来为我检查，面对一群跟随查房教授的医学院学生，妈妈不高兴了，她拦在我床边威严地说：“我的女儿马上要生孩子了，我不同意拿她做实验，我不准许让学生给她检查，我要好的医生来！”妈妈就像一个勇士，以她的心脏不准许的语气和分贝说话，我们都第一次看到母亲那么言重……竟然没有人反驳她，学生们安静地走了，来了好医生……我记得，妈妈一直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我根本睡不着，但是我要让她知道我睡着了，我不喊叫一声，也不哭，我甚至不记得有多疼，因为，妈妈就在我身边，我们一起迎接新的生命到来，她勇敢地使我成为勇敢的母亲，我为能实现她最后的愿望而坦然无惧。

我在幽暗中松开了双手……接下来的岁月，妈妈，我不想再回去，新生命的到来，意味着你要与我告别了。妈妈走之前几天，看着我，轻轻地说：“我真感谢我自己，生了你，可以把你留给爸爸……”你看着我，妈妈，你欣赏着你自己的作为：“你长得这么好，这么健康……”你是那么疲惫、那么心满意足地对我说，丝毫不抱怨你自己生命的短暂，是多么残忍的事……主啊，慈悲怜悯的上帝，我相信你将她拥入了怀中，她是从你而来，当你再次收留她，将是我永远的慰藉和盼望，在你那里，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再失去她。

我从幽暗中重新回到阳光里，我知道妈妈也在光中……爱，使我们永远都不失去彼此，爱是恒久的拥有，充满永活的恩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