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与它相距咫尺，几年前，在筋疲力尽的初冬，我在它旁边的小教堂里，被里面一张忧伤得无以复加的年轻人的脸触动，出来之后，随着巷子里的鸽子飘荡，直到遇见端着茶盘的阳光先生向我问安……我的心才慢慢回暖，却就此远离了它，走开了。但是它一直都会在那里，它不会像伦敦的查令十字街84号，只剩下门牌，它会一直在那里，为全世界真正的读书人而存在……

一个又高又帅的美国神学博士在教授拉丁文时，与他的女学生相爱，期间，没有任何家长式拦阻和不堪悲情，两年后，他们顺利成婚。之后，博士做了十二年的牧师直到他们夫妻带着女儿们从美国到了巴黎……又过了多少春秋，巴黎就像一颗美丽的种子，在他们长女的心里发芽，长成了该长成的树苗。这位牧师的女儿，自由而又独特的女生，一心想要在美国开一间法文书店，结果是，她在巴黎开了一间英文书店，就像她父母的婚姻那么顺利——她发了个电报给母亲：“巴黎开书店，请寄钱。”母亲给她寄来了自己所有的积蓄。95年，近一个世纪的时间过去，牧师女儿的书店仍旧在这里——就在我的眼前。

我坐在书店前的空地上，就像一个天天路过此处的人，因为我无需飞行地已经来过太多太多次。我的想象力停在1941年，当牧师的女儿不肯把书店里最后一本《尤利西斯》卖给德国人而因此被捕入狱的那天，牧师的女儿是以怎样的心情走过这片小小的空地？她的风骨，在那一刻凝结，在我的心里构成一座精巧的雕像。

如今收银台里掌柜的，换了一个长得跟英国的哈里王子几乎一模一样的男生，可惜他完全没有王子的风度。高傲而又不耐烦地告诉进来的人：“不可以拍照！”哦哦，孩子，你家老祖宗当年可不是这样说话的，她总是说：“海明威，你太瘦了，你吃饭了吗……下午三点了，你还没吃饭？你要多吃点，海明威。”海明威和她一样都是被巴黎当年极低的物价所吸引，当然，海明威更多是被“想当作家就得去巴黎混混”的传言和劝说打动了。尽管如此，海明威还是穷得连租书的钱都没有，直到他知道这家巴黎的英文书店。

海明威第一次去找牧师女儿时，怯得不敢跨进书店。也许，他觉得只要一脚跨进去，就得接受与想象、传闻和情感不相符合的现实……但无论海明威怎么拖迟跨进书店的脚步，他还是被牧师的女儿发现了，他一生都不曾为那迈出的一步后悔，海明威说在他认识的人里，没有人比牧师的女儿对他更好的。人们一生想要忘却和远离的、想要摆脱的，是那些尖刻、乖僻并且虚伪的人。牧师女儿的书店却留宿过不少这样的人……时过境迁，如今这里接待得最多的是朝圣者。牧师女儿的书店曾是海明威的图书馆和邮局，也是乔伊斯的提款机和公关公司……这里，曾是上个世纪英文写作者的精神沙龙、取暖的避风港、是文学流浪汉的免费食堂和旅社，也是窃书贼的最爱……它究竟如何跨越经济危机和世界大战，经营到如今都不倒闭，是经济学之谜，更是温情的商业奇迹；更何况，不仅生存在不愿开口说英文的巴黎，而且是在巴黎的黄金地段，成就了全球最著名的爱书人书店之世纪传奇。牧师的妻子，曾领受过一个怎样美善的旨意，把所有的积蓄寄给了女儿，只有上帝知道，祂的工作是真正的奥秘。

海明威第一次来牧师女儿的书店借书时，还没有读过《战争与和平》和《猎人日记》，他的目标只是如何写好短篇小说，他没有上过大学，牧师的女儿却称赞他“教养极其良好的年轻人、聪明而自信、靠自学懂得的比读过大学的人还多，带着少年人的腼腆……”海明威，年轻得还不敢期望自己能获诺贝尔文学奖，他所拥有的就是一个相亲相爱的结发妻子……当然，那时他的英俊也赢得了欣赏他才华的牧师女儿的喜欢，就跟其他文学女士们一样……

禁不住暗暗思忖：难道海明威最俊朗的时期不是他成为“老爹”之后吗？

乔伊斯一点都不英俊，但是牧师的女儿待他好得不能再好，以至于当有人讽刺乔伊斯给餐厅侍应生多得过分的小费时，牧师的女儿对讽刺者非常生气，她完全不在乎那些小费有时甚至是跟她借的，也不在意乔伊斯跟自己借贷的“急用”，频繁到自己没钱付小费了，她听到乔伊斯和海明威又去了巴黎最贵的餐厅吃饭就高兴……敬重维克多-雨果并不难，但如此珍爱《尤利西斯》出版之前的乔伊斯，恐怕只有牧师的女儿做得最好。哦，对了，《尤利西斯》其实是牧师女儿的书店帮乔伊斯出版的。后来，乔伊斯羞涩地将自己的手稿赠予了牧师的女儿，因为，对手头拮据的乔伊斯，牧师的女儿珍视他哪怕在一张便条纸上所写下的只言片语……这一切，不是交易，是惺惺相惜，面对珍爱的人与事，会对昂贵的代价视若不见。在富足仁慈者的心里，没有价格、只有价值……

三楼在开新书发布会，规模只有二十人左右，有“免入”的牌子挡住，跟从前一样，这里的作家发布会只够地方招待最货真价实的读者……我退回到二楼，站在无数文学流浪者睡过的小床前，因那些漫漫寒夜为他们感恩。牧师女儿的书店对免费留宿者唯一的要求是每天能读完一本书，显然，这就是书店对自己所照顾人群的定位，她所做的，只是她能做的。

我在最起眼的位置，很容易就找到两本我要买的英文原著《理智与情感》、《简爱》，要留给女孩子们读的，女儿、孙女、外孙女……将来要告诉她们这是在牧师女儿的书店买的，是两个牧师的女儿写的，尽管，可能有人觉得它们又闷又过时，但是它们永远都会在，会在全球最著名的爱书人书店、最显眼的位置上摆着。（待续）

（注：此文为玛亚老师2014年所写的最新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