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变老了。”偶然又翻到杜拉斯的《情人》，还是被这样的语言吸住了。

和法语语言文学专业博士袁筱一一样，我也是在18岁的时候，第一次读到杜拉斯，“一见钟情，毫不犹豫地跳入她绝望的爱情。”

只是，时隔多年，我发现，对于杜拉斯的《情人》，所有记忆都成了电影画面中支离破碎的慢镜头。

15岁半的法国女孩、27岁的中国情人；湄公河畔的相遇、印在汽车玻璃窗上的吻；潮湿的热带气息、幽暗的堤岸套房；肖邦的圆舞曲、渐行渐远的船、少女的哭泣……这所有的意象都被定格在胶片中的时候，《情人》的电影，是一个滥俗的故事，关于爱情和欲望。

《情人》的小说，还给出了一个败笔的结尾。多年以后，男人来到巴黎，给女孩打来电话，“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她。至死不渝。”之所以连杜拉斯本人都说是败笔，因为这是最终的，对这个故事的葬送。终于庸俗到了极点：所谓生生世世、纠缠无终的爱情，所谓爱她一直到他死的爱情。

“这永恒的意义来得那么突然，那么猝不及防，以至于它会常常地扎在记忆里。当你明白一切都不能永恒的时候，它就跳出来了。而且这永恒也是孤零零的，没有前因后果，没有你所向往的唯美的意味。”袁筱一说。

而这一次的阅读，却让我看到了更多的绝望和孤独。

这绝望，首先来自于女孩的母亲。

“有一个绝望的母亲，真可说是我的幸运，绝望是那么彻底，向往生活的幸福尽管那么强烈，也不可能完全分散她的这种绝望。”贫穷、暴力、无法控制的疯狂，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宿命地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摆脱这个人的影响。

女孩对男人说，在我的幼年，我的梦充满着我母亲的不幸。我只梦见我的母亲，从来梦不到圣诞树，她是让贫穷给活剥了的母亲，或者她是这样一个女人，在一生各个时期，永远对着沙漠，对着沙漠说话，对着沙漠倾诉。

没有回应，总是被吞没——对着沙漠说话，这可能是人世间最悲惨的命运。

除了母亲带来的不可抗拒的绝望，还有两个哥哥。一个爱到极点，一个恨到极点。大哥是死亡和暴力的代表，滥赌、抽鸦片、偷窃，和小哥联合起来都没有与大哥对抗的力量，这也是女孩绝望的根源。

当然，最深的绝望还是来自于这个中国男人。“自始我们就知道我们两个人共同的未来未可预料。”她并不是完全不在乎这个“未可预料”的未来：“我发现，要他为抗父命而爱我娶我，把我带走，他没有这个力量。他找不到战胜恐惧去取得爱的力量，因此他总是哭，他的英雄气概，那就是我，他的奴性，那就是他的父亲的金钱。

人们总是更喜欢绝望的故事。从一开始就绝望。白人与黄种人、穷与富、法国与越南、女人总是要走的……两个不可能在一起的男女，仅仅是为了欲念而爱，能不孤独吗？

“他说他是孤独一个人。她对他说：她也是孤独一个人。”

在课间休息时间，她成了孤零零一个人，背靠在室内操场的柱子上，望着外面的马路。下课离校，她们目送她离去。没有一个人和她说话。无一例外。

两个人孤独在各自的世界中，只有来自阴暗、潮湿、浓密的热带雨林般的欲望，成为联系的唯一纽带。

女孩说，我宁可让你不要爱我。她说，即便两个人在一起，还是一个孤零零的男人加上一个孤零零的女人。而欲望，像女孩期待的那样，是“无形的大海”，“无可比拟，简单极了”。

欲望之后，就是钱的问题。中国男人说：别担心，钱我会给的。

这个时候，我发现《情人》其实是一本爱情以外的书。和爱情搭边的东西都说到了：青春，无知，罪恶，欲望，绝望，孤独，贫穷，耻辱，家庭，性，钱，暴力，就是没有爱情。

20年过去了。我知道，我不再爱杜拉斯了。一个在18岁已经老去的人。沉溺在酒精里，沉溺在众多的情人中，沉溺在绝望里，孤独、絮叨、衰败、谎言、矛盾、斗争，这些我避之不及的东西，最后全都写在了她“备受摧残”的脸上。她的一生，就是一部又一部的《情人》。我无法再承受她不堪的一生。

法国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说：“杜拉斯的物质生活已经是一场灾难……这场灾难，直到她70高龄的时候，才凭借《情人》添上了一点喜剧色彩。”

这本书，就这样舍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