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点多钟，是咳嗽最厉害的时辰，要请中医师才能解释。我已经习惯了新的生物钟，准时把自己咳醒。鸟也是在此刻开始鸣叫，先是在落地窗外的这边树上，然后又从那边的树里，互相答应着，越叫越欢。在还没有变暖的晨光里，显得那么生机盎然，真希望自己就是那样，从清晨到黑夜，就像这鸣叫声不知疲倦。

从小，就不睡午觉，爸爸妈妈为了让我睡着想尽办法，甚至用浴巾做过小吊床，想把我晃晕好睡了，可是，他们手都累了，我还是在浴巾做的吊床里向他们憨笑。妈妈提起我不睡觉的故事就一脸无奈。后来进了幼儿园，由于不午睡换了很多小枕头，因为睡不着也得躺着，只好用手指玩枕头……等大了，经常通宵不睡，看书、听音乐，写笔记……然后在天亮之后带着一种莫名的神秘感走进人群，仿佛自己在他们沉睡的时候发现了宝藏般地充满优越感。不过到了上午九、十点就会倒下睡着，但我安慰自己那是最应该睡觉的时段，人们通常不会在那个时光讲出什么精彩的话，大家还处于觉醒后的恢复阶段，不会有什么被错过。现在，看到圣经里说“贪睡的人有祸了”，就大笑。

躺在晨光里，又一次、为自己在幼儿园墨绿色的小床上苦等午睡的起床铃而感难过，那些寂寞的时光我到底是如何度过的？我想了些什么？我常常问自己，但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samuel跟我一样不午睡，我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给他的幼儿园老师，老师因为从没收到过那么长的信，于是放过了samuel，他被准许在午睡时间在教室里跟自己玩。我问过他很多次：“宝贝，你在玩些什么？”他总是说：“不知道。”孤独是不能叙述的，因为如此，samuel和我一样都是很能够独处的孩子。我不知道这好不好，不过，等他读完幼儿园，他的小枕头仍是完好的。

开灯，等不及灯光变得透亮，手已经翻开了书，也许每个人都应该尝试一下在寂静的时光里突然醒来、阅读的感觉，你的心就像最干净最平静的湖面会被色彩奇异的落叶一片一片地碰触出无数涟漪，那是一幅又一幅的美景，是只有你才拥有的收藏，那是你会在很多年之后重现的佳酿……

“你在森林里骑马，突然不知打哪儿飞来一袋小麦砸到你，你落马，动也不动地躺在林地上，瞪着地上的昆虫和松果，生命和气息正慢慢消失……”这是一个英国男人对失去母亲的描述，我飞快地读完这几句，又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左胸深处突然痉挛。已经整整14年，我不曾这样痉挛，14年前我和父亲都因为这种痉挛看过医生，我们都以为自己得了心脏病。医生说不是，只是因为母亲去世了。那一年，我确切地知道：心痛不是一种形容。

呼吸。深呼吸。微笑地呼吸。很久，痉挛终于慢慢减弱。我这才明白自己买这本书时的犹豫何来，拿起、又放下、又拿起、最后对自己说：“这里面的照片很好看。”其实是隐隐地害怕，自己是否已经能够完全面对。多少个母亲节过去，从来不敢认真地写一篇文字给母亲。我怀疑自己并没有书写母亲的能力。

合上书，关了灯，在幽暗中耐心抚摸着左胸，却根本无法抚到发痛的地方，它在森林深处。我看到自己倒在地上，昆虫爬到我的脸上、睫毛上、松果搁在我额头和地土之间，不光滑的棱角使我十分不舒服，我却没有力气调整。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将自己幻想在幼儿园墨绿色的小床上……就这样过了很久，好像某种记忆被恢复了一样，我抓住了那张绿色小床上的感觉……竭力盼望却无助的、努力昏昧却落空的、孤绝无援的。我也想起了之后的感觉，当所有孩子都醒来之后，我清醒地明白自己在他们中间的不同，并且知道他们还会睡去、我还会醒着。孤独，从来就是那么真实。我看到绿色小床上的孤独和失去母亲的孤独渐渐融化在一起，让我再也分不清楚……在越来越白的晨光里，疲倦又浓又重地袭来，感谢上帝，祂总是这样爱我安慰我，总是在最累最痛的时候给我安息，让我醒来的样子就像从来不曾独自醒来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