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玉伯伯是我见过的胸部最丰满的女人,她的个儿小巧,头也小,手脚显得更小。
很多小朋友笑话我,怎么叫一个女人做伯伯呢?我问妈妈,妈妈说:“她比较大,所以你不可只叫她阿姨。”妈妈说的“大”,我很久以后才明白,不仅仅是她比妈妈年纪大,而是因为她应该接受不同一般的尊敬。就像学术界称呼杨绛为先生一样。
和玉伯伯是天津人,是燕京大学最后一个拿到宋美龄奖学金留美的学生,但她还没起程,新中国就诞生了……她成了一位语文老师,是我母亲最要好的朋友,她们之间的友情有种很神圣的氛围,还不是闺蜜那么寻常。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有很多个晚上都是与和玉伯伯一起度过的。母亲当时的心脏病已经无法使得她站在讲台上教书了,所以在学校图书馆工作。图书馆有两个书库,其中一个是永远锁着、封闭的,但是母亲常常带着我在里面找书看,那里面的禁书其实都是名著、外文原版书……我特别喜欢呆在那个禁书库里,感觉好神秘、好富有。母亲就是从那里找到原文的《爱丽丝梦游奇遇记》,灰蓝色的精装本,母亲准备带着它和我,在父亲开会的夜晚去和玉伯伯家。
和玉伯伯的英文实在好得不同一般,我都不明白她为何不是英文老师,因为她给我讲完了一本又一本原文版的英文故事书,我都没见她查过一次字典……在那所有的故事书里,印象最为快乐的就是爱丽丝,因为讲到爱丽丝喝了长高墨水之后只能往门里塞进一条胳膊的时候,和玉伯伯与我竟然笑成一团,不断演绎和模仿爱丽丝的尴尬……我们笑啊笑啊,和玉伯伯眼泪都笑出来了,激发了我更多的兴奋。我都不记得母亲当时的表情了,只记得接着往下讲时,我们俩还是很默契地发笑,止也止不住。和玉伯伯有一个巨大的陶瓷茶杯,跟她的小手一点不符合,当她拿起茶杯喝茶时我们很默契地意识到那种比例上的滑稽,又一次笑起来……我不知道是不是从那天开始也喜欢去喝和玉伯伯的大茶杯,模仿爱丽丝比例奇特的世界。母亲总是说:“不要喝伯伯的茶。”和玉伯伯却说:“让孩子喝,孩子爱我呢,不嫌弃我呀。”
那些夜晚真的很童话,天真快乐。每次都是和玉伯伯先为我讲一段故事,随后母亲就让我自己去画画,她们便开始聊天。和玉伯伯是寡妇,她的丈夫因为政治问题死于监牢,她有三个美丽的女儿,大女儿去了新疆当知青(我长大后与她大女儿成为忘年交,她是个时装设计师),剩下的两个小女儿当时都很讨厌我(她们后来当笑话告诉我),因为每次我走了她们就要辛苦地搽地板,和玉伯伯常给我很多彩色粉笔让我在她家木地板上画画,而且和玉伯伯大概只给我讲过那么多故事。我觉得和玉伯伯对我那么好完全是因为她和母亲太要好了,她们俩有种惺惺相惜的情愫,那种友情让她们能够逃避那个时代里让她们失落的世界,也为我的童年开辟出一小花园。在那个花园里我跟着她们游历了完全超然于现实之外的童话世界,并且建造了我最初的精神家园。和玉伯伯的英文故事成为我启蒙的一部分,在我自己认字之后,我读遍了世界上所有的童话,用它们建造起我的人生观。
今年,当我看着强尼德普演的《爱丽丝梦游奇遇记》时,我对于眼睛所触及的一切画面一点都不感到陌生,因为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在心里描绘、想象过无数遍。只是,当我看到那瓶墨水时,我的眼泪默默地流下来,我想起了与和玉伯伯度过的快乐夜晚,听她讲过那么多故事,我独独记得爱丽丝喝墨水的晚上……如今,母亲已经不在14年了,和玉伯伯仍旧与她最小的女儿生活在一起。她对我说:“我常常一句话到了嘴边,手忍不住要去拿电话打给你母亲,才想到她不在了……为什么我总觉得她没有走呢?”我看着和玉伯伯,想着她和母亲渐渐体衰之后,经常煲电话粥的情景,无言以对。和玉伯伯和我母亲最后一次相聚竟然是在同一间医院。她先入院,母亲听到消息后哭着要求我立即去看望她,我照做了。我没告诉和玉伯伯妈妈当时为她担心哭泣的样子,母亲很怕和玉伯伯要先走了……却不料,母亲自己几天后因心脏病入了同一间医院,并且就在那一次去了天堂……
《爱丽丝梦游奇遇记》对于我意义特别的不同,因为和玉伯伯与母亲都成为爱丽丝梦游奇遇记里永不消失的人物,跟我的童年神奇地生活在我心里。当昨夜,我被身边的精英们劈头盖脸地痛斥:童话般的价值观和管理能力时,我很坚定地相信:创造童话世界,更需要智慧,上帝给了我所需要的,所以祂才赐给我有关童话的一切灵感。祂的恩典永远大过我所要经历的一切,正如一个牧师所言:纳尼亚传奇中的狮子正是耶稣基督的预表。所以,我仍旧是那个喝了墨水的爱丽丝,正在完成属于这个世界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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