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目光尖锐、冷冷地站在我面前，我胆怯地对他微笑了一下。我在要跟我学习怎么写好作文的孩子面前一向畏惧，因为我自己的儿子作文一向写不够字数，分数极低。我面前这孩子好像知道了这个底细。有什么办法使他的母亲相信我没法传授作文高分的秘诀给他呢？我又一次因为心软接受了盛情难却的请求，还好，请求是一次性的。

“你最喜欢做什么？”

“滑冰。”

“还在滑吗？”

“妈妈说太浪费时间。”

“你为什么喜欢滑冰？”

“不知道。”

“你喜欢看什么书？”

“我不喜欢看书。”

“很薄的书也不喜欢看吗？”

“幼稚。”

“你看电影吗？”

“妈妈说买碟在家里看就好了。”

“你有外公或者爷爷吗？”

“过年才有。”

我很挫败，只好对他发出美好的笑容。这就是成熟的好处，能够接受年轻人的锐气和抵抗，他气的不是我，而是人生向他展开的逼迫。可怜的孩子，他有什么资源可以用来写作呢？我只好信口开河了。

“你知道吗？有一个男孩，生活在一个叫阿拉卡塔卡的小镇上，他在六岁以前每天跟着外公到处散步，常常看电影，第二天他外公就会让他复述前一天所看的电影，他每次都讲得好精彩，所以他外公就继续带他看电影。他外公有一本没有封面的书，这个男孩就一直看那本书，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本书叫做《一千零一夜》。有一天，他的外公带他出去散步，在一个卖鱼的商店里，观看冰冻的海鱼，他的外公让他用手去摸摸，他照办了，印象非常非常深刻。后来他这样描写他记忆中的冰：‘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的那个遥远的下午……清澈的河水急急地流过，河心那些光滑、洁白的巨石，宛若史前动物留下的巨大的蛋……’这是在他长大以后所写的一篇很长的作文里面，他靠着这篇作文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作文的名字叫《百年孤独》。”

“我知道《百年孤独》。”

“很好，你看，它跟冰有关系。”

“其实它跟冰没关系。”他马上戳穿了我。永远别想讨好孩子。我打醒精神，真希望面前是个女孩。

“嗯，是没关系，但是冰给了他一个好的开头，他在决定写《百年孤独》时，一提笔就想起了他的外公，所以他感觉得来点冰。”

这下孩子不吭声了，眼神不再尖锐。

“你滑冰是不是很棒？”

“还可以。”从孩子变得自负的眼神里，我知道他说的“还可以”应该是“超级好”。

“你滑冰的时候是不是很多人在看你？还鼓掌？”

他笑了！我感觉自己的角色已经转换成了中情局的女探员，挖掘出了这个孩子真正热衷的。没有错，他最热衷的就是有一个可以让他获得掌声的舞台，既不是滑冰也不是写作文。我如释重负地对他说：“你看，有一天，你需要上台发表演说，这就需要一篇作文，我们必须现在就开始练习，就像加西亚·马尔克斯那样。所以你可不可以去买《震撼世界的声音》那本书看看，那里面每一篇作文都获得过雷鸣般的掌声。”男孩一口答应下来，作文辅导愉快地结束了。

不要逼孩子写好作文，而是给孩子们一个有写作资源的世界。有一天，我会成为外婆，我会带着自己的外孙和孙女到处散步，不管环境变得多么糟糕，我也要在记忆中为他们将来的人生预备一块奇妙的冰。

（注：此文原载于《深圳特区报》2013年2月28日“人文天地·前海”B3版
http://sztqb.sznews.com/html/2013-02/28/content_2388867.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