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弹棉花的和弹钢琴的有同样的尊重,都是一手好手艺。双手会做工的,令人尊敬。在香港认识一位精英,名片上印着EMBA什么的,活得完全没有安全感,担心财产不够下半生、害怕丈夫不忠诚、忧虑职位是否稳定,以及公司能维持多久,到处找人为她祷告……在她应有尽有的人生里我看到的都是忧虑和惧怕。
假若某日天崩地裂、改朝换代、头衔学历都换不来午餐,你还能说清楚你是谁的话,是因你的双手会做的那份工。也认识一位北大毕业的才子,他的学历、才华和辉煌的经历从来没有像他做的蒸饺那样使我感叹,美味美观到惊奇不已。从他全程操办的蒸饺里我看到一个人的思维模式、办法的聪明,动手的能力其实就代表执行的能力,他的梦想是开饺子店,我一点也没觉得做饺子会屈了他的才。耶稣曾是木匠呢!
为了找到一块新理想中的桌布,我走进威海某县城里的一个绣花厂,眼看着一块价值万元的希腊桌布从缺了角的玻璃柜里拿出来,折痕已经泛黄了,仍旧掩饰不了那让人叹服的精致和卓越。“这就是我要的!”我在心里惊呼。“已经十年没做过这种桌布了。”厂长似乎伤痛不已,但也忍不住在我这个被他视为知音的人面前追忆往事。抽纱绣的工艺,当年以七分钱一根线的手工费,就这样结束在祖母辈的手中。也就是说,绣成每一片洁白的小花瓣的那根线,使身怀绝技的祖母们只能拿到七分钱的报酬。如此低廉的手工费,使得一手好女红的祖母们后继无人,年轻的同乡女孩,没有一个愿意赚这辛苦的七分钱。当年的厂长意识不到这份宝贵,当年的外贸公司更没有智慧来扶持一份其实很高端的产业。他们不知道不论是爱马仕还是香奈儿,都高薪养着一批有绝活的工艺师,工艺师们的手艺都传给儿女,所有在爱马仕这样的公司常常会看到两代人在同一个工艺部门共同工作……现在,当欧洲人拿着像希腊桌布这样的样品来找厂长时,尽管他们说“要多少钱都可以。”厂长也回天无力,祖母们都去世了。假如当年有一个女孩够冰雪聪明,学了这门手艺,今天才叫酷啊。你唯有亲眼所见雪花似的桌布花边里晶莹剔透的抽纱绣工,才晓得不是一代比一代聪明的。
厂长带我看如今车间里帮日本人加工的桌布,感叹着时代的变迁。质地是化纤的,镂空的部分是用焊枪烧出来的,抽纱绣的工艺从一根针退化到了一根铁棒。厂长拿起一个化妆包送给我,说“这个是手工绣的。”我感谢了出门,终于忍住没说那万元的桌布能卖给我吗,还是保存在厂长的玻璃柜里吧,盼望有哪位有志青年能够复兴他们家乡的一手绝活。
(注:此文原载于《深圳特区报》5月9日“人文天地·前海”c3版
http://sztqb.sznews.com/html/2013-05/09/content_2472269.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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