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江浙一带的人习惯称爷爷辈的男性为“公公”。
“巨鹿路公公”是我外公的姐夫,他家在上海巨鹿路上,故得此名。
巨鹿路以前属法租界,一直到现在都是上海的上只角。外公的姐夫在巨鹿路上有一栋带花园的独立洋房。
在1949年前,巨鹿路公公为一家上海美国公司的高管,拥有富裕阶层该有的一切:三层的楼房、全套红木家具、自备车、热水汀、貂皮大衣等。他有十个子女,各有成就。外婆说,她亲眼看见姐夫的一个儿子,光领带就有满满一皮箱……
历史巨变之时,巨鹿路公公没有跟着美国老板去美国,选择留在上海。但此时的上海,没有他的用武之地,分配的工作收入无法和他以前比。他不愿去,从此便没有了工作单位,没有一分钱的工资收入。
上世纪60年代,外公的姐姐去世了。巨鹿路的洋房失去了精明的女主人,没有任何收入的公公只能靠十个子女供养。渐渐的,子女一个个成家了,理所当然占有了一个个房间。最后,公公只能住到洗手间了。当然,他家的洗手间比普通人家的住房还要大。
因为年龄关系,我和巨鹿路公公接触的时间是上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巨鹿路公公和我外公外婆一直来往,我得以近距离欣赏巨鹿路公公晚年的风采。
巨鹿路公公和我外公外婆都是非常传统的人,那个年代的人接受的是儒家文化的熏陶。巨鹿路公公又在外企工作,想必英语很棒,西式礼仪也懂。两种文化结合,形成了他独特的价值观和为人处事之道。
公公和我外公特别爱聊天,那时我还是个学生,小不点儿,我家的习惯是大人说话,从不避着小孩,所以我永远在旁听。以我现在的人生经验,回想起当年情景,真是感慨万千。
巨鹿路公公永远是专一的。妻子去世后,他没有再婚,没有任何绯闻。逢年过节,公公要转两道公交车,来看我的外公外婆,雷打不动。
巨鹿路公公永远是微笑的。面对环境的巨大落差,我从来没听到他后悔、抱怨、叹气的词语,他和慷慨激昂无缘,不如意的事也是笑着说。
巨鹿路公公永远是和善的。他从不飙英文,用词文雅,不讲粗口和流行语,不开黄腔,不议论是非。福兮祸兮,没工作没收入,但也没有单位束缚,没有政治压力,以他在外国公司工作的经历,居然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安然无恙,保住了全家。这全仗于公公的谨言慎行和好人缘。
巨鹿路公公永远是讲礼数的。他一直遵循老上海人的规矩,来我家,从来都是午饭后来,聊聊天,吃完点心走了,从来没在我家吃过晚饭。他提的礼物永远是上海老牌乔家珊松糕,尽管当时流行送奶油蛋糕。现在明白了,那种奶油蛋糕都是香精、色素堆出来的,松糕是真材实料的天然产品。
巨鹿路公公永远是讲究外表的。他身材高大,身板笔直。以他工作经历,对服装色彩、季节的搭配,一定深有研究,但那时全民只能穿蓝色中山装,公公就这样也能穿出整洁利落的风采,没有一点小家子气。
巨鹿路公公叫吴用庥
从小的耳濡目染,决定了我看人的标准。心目中的绅士——Mr.达西就是巨鹿路公公那样的:中西文化结合,视野开阔,内心坚定,思想独立,感情专一,说话严谨又不失风趣,讲究外表,气质儒雅,礼貌周到。
|